戴着眼镜的人将整张脸都藏在了蓝色冲锋衣的兜帽里,这让他自鼻尖以上的一切都被压下来的过长的刘海、和苍白灯光笼罩不到的死角所吞噬,模糊地让人只能够隐约看到男人眼镜之后微微眯起的双眼。
微张的眼睛里,是没有了任何光芒的混沌不清。
因为包裹得紧紧的身躯,以及根本不太清楚的面容,甚至都无法分辨是男是女。
「肖春树……先生吗?」
当值的护士咽了口口水,这样问道。
但是,几乎是在她意料之中的,穿着冲锋衣的男人并没有给出任何的回应。
甚至没有点点头,或是发出一点声响,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塑像。
如果不是之前这个男人将身份证交给她进行登记,护士都怀疑眼前站立着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真的还在呼吸吗?
虽然这样想确实是十分失礼的事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身上有些比较熟悉的感觉让她产生了一些不太好的联想。但是随即,她轻轻摇了摇头,把工作的重心放在了手头的工作上。
探望重病的、或者是一些特殊的病人,所需要的登记相较于一般的病人来说要繁琐许多。
有的时候用到身份证也是可能的。
她将身份证号誊抄在了纸上,在旁边写上了眼前这个奇怪的人拜访的时间,打算在今天的探望时间结束之后再登记到电脑里去。
她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圆盘时钟,现在是下午四点,五点起重病患者就不再接受探望了。
现在才四点。
她将身份证传回去的时候才发现,数分钟前还晴日朗朗的天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居然密布了乌云。
下雨好啊,她叹了口气,虽然她并不喜欢下雨天。
但是,下过雨之后,天气就会凉下来了。
等她在数秒的走神后回过头来,才发现接过了证件的男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在了楼梯口了。
在她瞥眼过去的刹那,视野里最后看到的是一片蓝色的衣角。
到底是什么,让她对那个探视者有着那样不祥的熟悉感。
疑问仿佛一片阴影挥之不去,让负责照顾重症病房的护士想了很久,然后在将名为肖春树的男人的资料键入电脑里的时候,才意识到了那究竟是怎样的相似点。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与男人面对的时候,让她想起了那些因重症而死、冰冷地躺倒在了病床上的病人的尸体。
是不再有一丝颤动的,成人的形状堆叠着的,骨骼和肉。
有多少年多少人跟神子走过,有多少人被丢落。
因为他们听不见神子的步伐,不配进入神之国。
如同快要没电的玩具,又或者吊绳纠结于一处的木偶,穿着冲锋衣的男人行走的动作有些古怪的别扭,仿佛身体的有些部分过于柔软,而有些部分还像是刚从冷冻库中取出一样冰冷僵硬。
行走对他来说如同一种折磨。
可是如果有心去看,那么可以察觉到,即使他以这样扭曲的步子前行,速度却不比寻常人要慢,甚至可以说是犹有过之。
重症病房的走廊空空荡荡,像是末日过后被席卷一空的街。
大概是因为沿海城市的夏季基本要到七点以后才会天黑的关系,现在并没有把走廊的灯开上。但是这个时候窗外已经全是乌云了,没有开灯,两边却全是病房的走廊看上去尤其幽静。
只有走廊的尽头有一扇窗户。
男人咳嗽了两声,起初以为是因为苏打水的味道太过强烈。
可是啊,他突然想了起来,自己已经闻不到味道了不是吗。
然后,男人可悲地笑了起来,笑声就像是一个漏风了得风箱在不停鼓动,到最后,已经死去很久的肺终于经受不住,代替了那抽搐般笑声的是剧烈的咳嗽。
男人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咳嗽声在一阵蠕动声中戛然而止。
浅褐色的,已经快要凝固了的东西从他的指缝里溢了出来。
但是他仍然毫不在意,仿佛这岌岌可危的并非自己的躯体,尽管胸口还没平复,兀自起伏不定。
他用那只手撑着墙,墙上留下了冰冷的浅褐色的手印,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气味。
直到一扇病房的门前。
那是关闭着的门扉。
传说中,亚瑟王麾下的十二圆桌骑士为了国家的繁盛,寻找神子在十字架上受刑时盛血的器皿。是卡莫洛特骑士故事中最为动人、也是流传最为久远的篇章,而帕西法尔曾两次叩响供放着圣杯的小教堂,却因为无法回答守护的天使提出的问题,最终抱憾而归。
男人就像帕西法尔骑士,而那紧闭的门扉就像是天使将他拒于其外的具象。
而他所渴求的圣杯,就在紧紧关着的,门的另一边,是盛满神血的器。
但是就像天使在教堂里阻拦不够资格的骑士那样,紧闭着的门扉也以紧闭着的姿态展露出了那份毫不留情的拒绝。
有一丝阳光从天际之上如墨翻滚的乌云中流泻,然后通过走廊尽头敞开的窗户,投射入了医院的走廊。
在那光芒里,男人抖落了周身的黑暗,然后带着愧疚与虔诚,双手合十,让快要崩溃的身体以脆弱的姿态匍匐在了门前,匍匐在了如舞台追光灯一般投射的阳光里。尽管那是一天里欲薄西山的太阳,在照到已经死去了的男人身上时,也发出闪耀夺目的光。
仅是因为男人意识的战栗,又或者只是因为那份几近渎神的信仰。
然后男人跪在那里,就好像时间这样停止。
好像如果不发生什么事情的话,他将一直这样虔诚的跪着,整个身体蜷缩而匍匐着,直到死去。
如果,什么都没发生的话。
「目标就在六楼,66号房间!」
「不,准确地说是房间门口。」
「已经保持数分钟没有移动了,热感几乎没有反应,身体没有内部温度可言。」
呼——
听到耳边传来这样的通讯,手持枪支的军士们都在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唔,那样子的,真的算是人类吗?」
「别废话,马上就要部署了。」
在抱怨者的身边,站立着的是小队的队长。在这样闷热的天气里全副武装,对于处理特殊事物的小队来说算不上什么,可是依旧是一件令人不快的事。
「但是任务就是任务呢。」
小队的队长将手上枪的保险拉了开来。
耳机里传来了一个带着笑意的粗犷的声音,也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不知道为什么,在接到一个消息之后,他就立刻带着手下专门负责对付恐怖组织或地下组织的数个队伍赶了过来。
整整十二个小队,不管是洗清一个恐怖组织的分部基地还是端掉十个网点都绰绰有余。在得知任务的目标只是一个人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大概是负责人突然抽风才做下了这样的决定,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选择了服从上级的命令。
可以提出质疑,但是命令就是命令。
「四队,逐渐靠近目标,三队、十二队作为后备,一队和六队在五楼进行守备,七队和八队先走楼梯到达天台,防止目标从天台逃逸,其余的队伍按照之前分配的任务行事,现在先按兵不动!」
传达完命令之后,长着络腮胡子的高大男子松了口气,然后将通讯暂时停下。
站在他身边、戴着眼镜的士官轻松地看着已经全部导入了的医院监控,带着一份轻松的笑。
「这次,大概也只是一个手段残忍了点的变态杀人狂而已吧,说什么恶魔附体,到头来其实都不过是有精神问题的普通人罢了。」
辅佐的年轻士官这样说道,换回的是他的上司一丝不屑的冷哼。
「全都是公安系统无能,和那群装神弄鬼的家伙一起,说些什么恶鬼附体的傻话,到头来也只是为了互相推锅,来回推诿而已。」
穿着绿色迷彩作战T恤的络腮胡男人点了一支烟叼在口中,嘴角勾起一丝轻蔑。
「都什么时代了嘛,啊,还搞封建迷信,怎么没见到元宵节的时候看他们跳大神?公安那里的办事人员也都他妈的是脑子注水,有事委托给那些耍把戏的家伙,把我们特殊对策课放在了什么地方?」
吹出了一个烟圈,长官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防水手表,离五点只差七分钟。
「叫他们招子放亮点,这次我们过来,就是要好好踩踩公安的脸。」
但不知道为什么,原来还挺轻松的气氛突然变得冷峻而紧张起来。
口舌有些干燥的辅佐士官吞了吞口水,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六楼监控录像里,那个蜷缩着的仿佛失去绳线牵连的躯体的影子,在并不清晰的画面里,仿佛一团不断抖动、甚至向着四处溢出流淌的液体。
「如果按照那个小护士所说的,那个人已经跪在那里近五十分钟了,有点反常。」
「跪的最好嘛,跪了五十分钟,腿脚什么的早就麻掉了,要跑也跑不快,对我们来说不是正好?」
年轻士官点了点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妙,像是被人盯上一样,背后有汗毛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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